引言:爱因斯坦的“幽灵”与现实的挑战

在20世纪初,当量子力学这棵参天大树开始抽枝发芽时,它以其前所未有的精确预测能力震撼了物理学界。然而,其内在的一些核心概念,如叠加态、测量塌缩和不确定性原理,却又显得如此反直觉,甚至与我们日常经验中的“实在”格格不入。其中,最令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不安的,莫过于量子纠缠(Quantum Entanglement)现象。他将这种现象戏称为“幽灵般的超距作用”(spooky action at a distance),因为它似乎允许两个遥远分离的粒子之间存在即时、超越光速的信息关联,这与他所坚持的局域性(Locality)原则——即任何信息或影响的传播速度都不能超过光速——以及实在性(Realism)观念——即物理系统的性质在测量之前就已经确定——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

长久以来,量子纠缠的非局域性(Non-locality)是物理学界争论的焦点,是纯粹的哲学思辨,还是一个可以通过实验来验证的物理事实?如果它确实是真实的,那么它将彻底颠覆我们对宇宙基本运作方式的理解,对因果律、信息传递、乃至时空本身产生深远的影响。幸运的是,随着理论物理学家约翰·贝尔(John Bell)的横空出世,这一哲学争论被转化为一个可检验的数学不等式——贝尔不等式(Bell’s Inequality)。从此,非局域性不再是形而上学的讨论,而成为可以被实验验证的科学命题。

从最初的构想到20世纪80年代阿斯佩克特(Alain Aspect)的开创性实验,再到进入21世纪后克服各种“漏洞”(loopholes)的“无漏洞”实验(loophole-free experiments),人类对量子非局域性的探索经历了漫长而曲折的道路。每一次实验的突破,都加深了我们对量子世界的理解,也一次次地证实了爱因斯坦当年所称的“幽灵”并非虚无缥有,而是这个宇宙最深层、最奇特的本性之一。

本文将带领读者深入探索量子纠缠非局域性检验的奥秘。我们将从量子力学的基础概念开始,逐步介绍爱因斯坦、波多尔斯基和罗森(EPR)悖论的诞生,然后详细解析贝尔定理如何将哲学思考转化为可验证的数学不等式。随后,我们将回顾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实验,剖析它们如何克服技术挑战并堵塞各种“漏洞”,最终证明了量子世界确实是超越局域实在的。最后,我们将探讨非局域性对物理学、信息科学乃至哲学观念的深远影响,并展望未来的研究方向。准备好了吗?让我们一同踏上这段穿越宇宙,探索幽灵般超距作用的奇妙旅程。

量子力学的黎明与“幽灵般的超距作用”

在深入贝尔不等式和实验之前,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量子力学的一些基本概念,特别是那些引发爱因斯坦深思的特性。

量子力学的基本概念

量子力学描述的是微观世界的物理行为。与经典物理学不同,量子世界充满了概率和不确定性。

  • 叠加态(Superposition):一个量子系统在被测量之前可以处于多种可能状态的叠加之中。例如,一个光子可以同时是水平偏振和垂直偏振的叠加,直到我们测量它的偏振方向为止。
  • 测量(Measurement)与塌缩(Collapse):当我们对一个处于叠加态的量子系统进行测量时,系统会瞬间“塌缩”到其中一个确定的本征态上,并得到相应的测量结果。测量前的概率性转变为测量后的确定性。
  • 不确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指出,一对共轭物理量(如位置和动量,或能量和时间)不能同时被精确测量。你对其中一个测量得越精确,对另一个的测量就越不精确。

这些概念本身已经足够挑战我们的直觉,但真正让爱因斯坦感到困惑的,是量子力学预言的一种特殊关联——量子纠缠。

EPR悖论:局部实在论的挑战

1935年,爱因斯坦、波多尔斯基和罗森(Einstein, Podolsky, Rosen)发表了一篇题为《量子力学能被认为是完备的吗?》(“Can Quantum-Mechanical Description of Physical Reality Be Considered Complete?”)的论文,提出了著名的EPR悖论。他们的核心论点是,如果量子力学是完备的,并且它预言的纠缠现象是真实的,那么它将违背局部实在论(Local Realism)的原则。

局部实在论包含两个核心假设:

  1. 实在性(Realism):物理系统的所有属性在测量之前都具有确定的、独立于观测者的值。
  2. 局域性(Locality):任何物理效应的传播速度都不能超过光速。一个地方的事件不能即时影响另一个遥远地方的事件。

EPR悖论通过一个思想实验展示了量子力学与局部实在论的冲突。考虑两个通过量子纠缠关联的粒子,比如一对自旋为0的粒子衰变产生的两个自旋为1/2的粒子,它们分别向相反方向运动。这两个粒子组成一个纠缠态,例如单态(singlet state):

Ψ=12()|\Psi^-\rangle = \frac{1}{\sqrt{2}}(|\uparrow\downarrow\rangle - |\downarrow\uparrow\rangle)

其中 |\uparrow\rangle 表示自旋向上,|\downarrow\rangle 表示自旋向下。这个态的特点是,无论你测量A粒子在哪个方向上的自旋,比如X方向,如果A粒子的自旋是上,那么B粒子在X方向的自旋就一定是下;反之亦然。这种关联是完美的。

EPR的论证如下:

  • 假设A和B粒子相距甚远,彼此之间不可能进行任何超光速的通信。
  • 我们测量A粒子的自旋。根据量子力学的塌缩假设,一旦我们测量A粒子,B粒子的自旋态也会立即确定。例如,如果A粒子自旋向上,B粒子就立即“变成”自旋向下。
  • 如果B粒子的自旋属性是在我们测量A粒子之后才确定的,那么这意味着存在超光速的“影响”从A传播到B,这违背了局域性。
  • 如果B粒子的自旋属性在我们测量A粒子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即预先存在),那么量子力学对这种确定性属性的概率性描述就是不完备的,因为它没有包含这些“隐变量”(Hidden Variables)。

爱因斯坦倾向于认为量子力学是不完备的,宇宙中存在一些我们尚未发现的“隐变量”,它们在测量之前就决定了粒子的所有属性,从而避免了超光速的作用。他坚信局部实在论。因此,“幽灵般的超距作用”并非真正的超距作用,而只是我们对物理实在的理解不够深入的表象。

然而,量子力学的拥护者,如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则认为这并非悖论,而是量子世界固有的非局域性特征。他们强调,量子系统整体的不可分性才是根本,分离的粒子在测量前并不拥有独立的实在性。

这场争论持续了数十年,直到约翰·贝尔出现,将EPR的哲学争论转化为可以实验检验的数学形式。

约翰·贝尔的革命:从哲学到可检验的科学

EPR悖论在理论物理界引发了深刻的思考,但它仅仅是一个思想实验,无法直接通过实验验证。直到1964年,爱尔兰物理学家约翰·贝尔(John Bell)发表了一篇划时代的论文,将EPR的哲学思辨转化为一个可以被实验检验的数学不等式,彻底改变了这场争论的性质。

贝尔定理的诞生

贝尔的核心思想是:如果局部实在论是正确的,那么对纠缠粒子进行一系列特定测量所得到的结果,必然会满足一个特定的数学不等式——贝尔不等式。反之,如果实验结果违反了这个不等式,那么就意味着局部实在论是错误的,量子纠缠确实表现出非局域性。

为了推导这个不等式,贝尔首先形式化了局部隐变量理论的假设。

局部隐变量理论的假设:

  1. 实在性(Realism):每个粒子在被测量之前都携带着一组预先确定的“隐变量”(λ\lambda),这些变量决定了测量结果。对于EPR纠缠对,λ\lambda 描述了两个粒子的所有相关性质。
  2. 局域性(Locality):对一个粒子(例如A粒子)的测量结果不会即时影响另一个遥远粒子(B粒子)的测量结果。即,A粒子测量结果 A(a,λ)A(a, \lambda) 只取决于其自身的测量设置 aa 和隐变量 λ\lambda,而与B粒子的测量设置 bb 无关。同理,B粒子测量结果 B(b,λ)B(b, \lambda) 只取决于 bbλ\lambda,与 aa 无关。
  3. 自由选择(Freedom of Choice):测量设置 aabb 可以由实验者自由选择,且与隐变量 λ\lambda 独立。

在这些假设下,我们可以推导出贝尔不等式。这里我们以最常用的一种形式——CHSH(Clauser-Horne-Shimony-Holt)不等式为例进行详细推导。

CHSH不等式的推导

考虑两个粒子,例如光子,它们处于纠缠态。我们对A粒子测量其偏振方向,测量设置可选 aaaa'。对B粒子测量其偏振方向,测量设置可选 bbbb'。假设测量结果只有两个可能的值,+1 或 -1(例如,沿着某个方向的偏振是 +1,垂直方向的偏振是 -1)。

根据局部隐变量理论,每个粒子在被发射时就已经携带着隐变量 λ\lambda,决定了它在任何偏振方向上的测量结果。我们用 A(a,λ)A(a, \lambda) 表示A粒子在设置 aa 下的测量结果,用 B(b,λ)B(b, \lambda) 表示B粒子在设置 bb 下的测量结果。根据局域性,A的测量结果与 bb 无关,B的测量结果与 aa 无关。

我们定义一个S值:

S=E(a,b)E(a,b)+E(a,b)+E(a,b)S = E(a,b) - E(a,b') + E(a',b) + E(a',b')

其中 E(a,b)E(a,b) 是在A粒子设置 aa 和B粒子设置 bb 下,测量结果的期望值(平均值)。

E(a,b)=ρ(λ)A(a,λ)B(b,λ)dλE(a,b) = \int \rho(\lambda) A(a, \lambda) B(b, \lambda) d\lambda

其中 ρ(λ)\rho(\lambda) 是隐变量 λ\lambda 的概率分布函数,满足 ρ(λ)dλ=1\int \rho(\lambda) d\lambda = 1
由于 A(a,λ)A(a, \lambda)B(b,λ)B(b, \lambda) 只能取 +1 或 -1,它们的乘积 A(a,λ)B(b,λ)A(a, \lambda) B(b, \lambda) 也只能取 +1 或 -1。

现在我们考虑表达式 A(a,λ)B(b,λ)A(a,λ)B(b,λ)+A(a,λ)B(b,λ)+A(a,λ)B(b,λ)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我们可以将其重写为:

A(a,λ)[B(b,λ)B(b,λ)]+A(a,λ)[B(b,λ)+B(b,λ)]A(a, \lambda) [B(b, \lambda) -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B(b', \lambda)]

由于 B(b,λ)B(b, \lambda)B(b,λ)B(b', \lambda) 都只能是 +1 或 -1,所以:

  • 如果 B(b,λ)B(b, \lambda)B(b,λ)B(b', \lambda) 同号,则 B(b,λ)B(b,λ)=0B(b, \lambda) - B(b', \lambda) = 0,且 B(b,λ)+B(b,λ)=±2B(b, \lambda) + B(b', \lambda) = \pm 2
  • 如果 B(b,λ)B(b, \lambda)B(b,λ)B(b', \lambda) 异号,则 B(b,λ)B(b,λ)=±2B(b, \lambda) - B(b', \lambda) = \pm 2,且 B(b,λ)+B(b,λ)=0B(b, \lambda) + B(b', \lambda) = 0

在任何情况下,方括号中的一项为0,另一项为 ±2\pm 2
因此,整个表达式 A(a,λ)[B(b,λ)B(b,λ)]+A(a,λ)[B(b,λ)+B(b,λ)]A(a, \lambda) [B(b, \lambda) -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B(b', \lambda)] 的绝对值等于:

A(a,λ)(±2)+A(a,λ)(0)=2|A(a, \lambda) (\pm 2) + A(a', \lambda) (0)| = 2

A(a,λ)(0)+A(a,λ)(±2)=2|A(a, \lambda) (0) + A(a', \lambda) (\pm 2)| = 2

总之,对于任何一组隐变量 λ\lambda,有:

A(a,λ)B(b,λ)A(a,λ)B(b,λ)+A(a,λ)B(b,λ)+A(a,λ)B(b,λ)2|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le 2

现在对 λ\lambda 进行积分,并利用积分的性质:

E(a,b)E(a,b)+E(a,b)+E(a,b)ρ(λ)A(a,λ)B(b,λ)A(a,λ)B(b,λ)+A(a,λ)B(b,λ)+A(a,λ)B(b,λ)dλ|E(a,b) - E(a,b') + E(a',b) + E(a',b')| \le \int \rho(\lambda)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 A(a', \lambda) B(b', \lambda)| d\lambda

ρ(λ)2dλ=2ρ(λ)dλ=2\le \int \rho(\lambda) \cdot 2 d\lambda = 2 \int \rho(\lambda) d\lambda = 2

所以,我们得到了CHSH贝尔不等式:

S=E(a,b)E(a,b)+E(a,b)+E(a,b)2S = |E(a,b) - E(a,b') + E(a',b) + E(a',b')| \le 2

这个不等式是局部实在论的数学表现。如果实验结果满足这个不等式,那么局部实在论可能是正确的(或者至少不能被这种方式证伪)。然而,如果实验测得的S值大于2,那么局部实在论就被证伪了。

量子力学的预言

现在,让我们看看量子力学对纠缠态的预测。对于一个纠缠态,例如偏振纠缠光子的单态:

Ψ=12(HAVBVAHB)|\Psi^-\rangle = \frac{1}{\sqrt{2}}(|H_A V_B\rangle - |V_A H_B\rangle)

其中 H|H\rangle 表示水平偏振,V|V\rangle 表示垂直偏振。
如果A和B测量其偏振方向,它们的设置 aabb 定义了两个角度 θA\theta_AθB\theta_B 相对于某个参考轴。
量子力学预测的期望值为:

E(a,b)=cos(2(θAθB))E(a,b) = -\cos(2(\theta_A - \theta_B))

将这个表达式代入S值:

S=cos(2(θAθB))(cos(2(θAθB)))+(cos(2(θAθB)))+(cos(2(θAθB)))S = |-\cos(2(\theta_A - \theta_B)) - (-\cos(2(\theta_A - \theta_B'))) + (-\cos(2(\theta_A' - \theta_B))) + (-\cos(2(\theta_A' - \theta_B')))|

通过选择特定的角度,可以最大化S值。一个常见的选择是:
θA=0\theta_A = 0^\circ
θA=45\theta_A' = 45^\circ
θB=22.5\theta_B = 22.5^\circ
θB=67.5\theta_B' = 67.5^\circ

代入这些角度,可以计算得到:
E(a,b)=cos(2(22.5))=cos(45)=1/2E(a,b) = -\cos(2(-22.5^\circ)) = -\cos(-45^\circ) = -1/\sqrt{2}
E(a,b)=cos(2(67.5))=cos(135)=1/2E(a,b') = -\cos(2(-67.5^\circ)) = -\cos(-135^\circ) = 1/\sqrt{2}
E(a,b)=cos(2(4522.5))=cos(45)=1/2E(a',b) = -\cos(2(45^\circ - 22.5^\circ)) = -\cos(45^\circ) = -1/\sqrt{2}
E(a,b)=cos(2(4567.5))=cos(45)=1/2E(a',b') = -\cos(2(45^\circ - 67.5^\circ)) = -\cos(-45^\circ) = -1/\sqrt{2}

那么S值是:

S=1/21/21/21/2=4/2=222.828S = |-1/\sqrt{2} - 1/\sqrt{2} - 1/\sqrt{2} - 1/\sqrt{2}| = |-4/\sqrt{2}| = 2\sqrt{2} \approx 2.828

这个值 222\sqrt{2} 称为Tsirelson界限(Tsirelson’s Bound),是量子力学在CHSH不等式下所能达到的最大值。

显然,22>22\sqrt{2} > 2。这意味着量子力学预言,对于理想的纠缠态,实验结果将会违反贝尔不等式,从而证伪局部实在论。

贝尔定理的物理意义:
贝尔定理将量子纠缠的非局域性从哲学讨论提升为可实验验证的科学命题。它提供了一个明确的判据:如果实验结果违反了贝尔不等式,那么宇宙就不是由局部实在的变量所控制的。这不只是证实了量子力学的正确性,更是对我们对物理实在本质理解的根本性挑战。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实验结果到底会是什么?

非局域性检验的里程碑实验

贝尔定理的提出为实验物理学家指明了方向。然而,要在现实世界中实现对贝尔不等式的检验,并非易事。这需要高度精确的量子态制备、传输、测量以及统计分析能力。

早期实验的挑战

在贝尔定理提出后的几十年里,许多团队尝试进行实验。早期的实验(如Freedman和Clauser于1972年进行的实验)初步支持了量子力学,但由于技术限制,它们都存在各种“漏洞”,使得结论并非完全无懈可击。这些漏洞是:

  1. 局域性漏洞(Locality/Communication Loophole):为了确保测量设置是真正独立的且没有超光速通信,两个测量地点必须在空间上足够远,并且测量设置必须在光信号无法从一个地点到达另一个地点之前进行随机改变。早期的实验往往在同一个实验室进行,距离很近,且测量设置是固定的,这可能允许一些未知的局域信号影响结果。
  2. 探测效率漏洞(Detection/Fair Sampling Loophole):如果探测器的效率不够高,导致只有一小部分粒子被检测到,那么我们检测到的粒子可能不是整个纠缠对的代表性样本。那些未被检测到的粒子可能恰好会使得局部实在论成立,而我们观测到的只是一个偏差样本。这被称为“公平抽样假设”(Fair Sampling Assumption),如果该假设不成立,则实验结果可能无效。
  3. 自由选择漏洞(Freedom-of-Choice Loophole):实验者的测量设置必须是真正随机的,而不是被某种预先确定的、与隐变量相关的因素所影响。如果测量设置不是真正随机的,那么实验结果可能受到“超决定论”(Superdeterminism)的影响,即宇宙中的一切都被预先决定,包括实验者的选择。

阿斯佩克特实验(Aspect’s Experiment, 1982)

阿兰·阿斯佩克特(Alain Aspect)及其团队在法国奥赛大学(Université Paris-Sud)进行的系列实验是贝尔不等式检验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尽管并非完美无瑕,但他的实验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早期实验的局域性漏洞,使得结论更加令人信服。

实验设计:
阿斯佩克特团队使用钙原子(Ca)的级联辐射产生纠缠光子对。当激发态的钙原子跃迁时,会辐射出两个具有纠缠偏振的光子,方向相反。
关键的创新在于:

  • 高速切换极化器: 为了解决局域性漏洞,阿斯佩克特使用了特殊的快速切换装置。在每个光子离开光源后、到达探测器之前,测量设置(偏振方向)会在两个预设的角度之间快速随机切换。切换频率高达10纳秒,远小于光子从一个探测器到另一个探测器所需的时间(约40纳秒)。这意味着,当一个光子到达其探测器并被测量时,另一个光子的测量设置还来不及通过光速通信影响它。
  • 空间分离的探测器: 两个探测器相距约13米,确保了测量事件的类空间隔。

结果及影响:
阿斯佩克特实验的结果强烈地违反了CHSH贝尔不等式,测得的S值达到了 2.25±0.082.25 \pm 0.08,这显著高于局部实在论的上限2,但低于量子力学的理论值 222\sqrt{2}。这一偏差主要是由于当时探测效率的限制,但其对局部实在论的证伪是压倒性的。

阿斯佩克特的实验被广泛认为是量子力学非局域性最强有力的证据之一,极大地推动了量子信息科学的发展。然而,由于当时的探测器效率(约为60-70%)仍然不足以完全堵塞探测效率漏洞,所以它并非一个完全无漏洞的实验。

迪策等人的实验(Zeilinger’s Experiments, 1998 onwards)

安东·蔡林格(Anton Zeilinger)及其团队在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开展了一系列开创性的实验,进一步推动了贝尔不等式检验的进展。他们主要使用了自发参量下转换(Spontaneous Parametric Down-Conversion, SPDC)技术来产生高质量的纠缠光子对,这种技术可以产生更高产率和更高纯度的纠缠态。

关键进展:

  • 超远距离传输: 蔡林格团队将纠缠光子对分发到相距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地点(通过光纤或自由空间),以更严格地检验局域性漏洞。例如,他们在加那利群岛之间进行了144公里的贝尔测试,尽管不是无漏洞的,但极大地拓展了测试的距离。
  • 量子密钥分发(QKD)的应用: 他们的实验不仅仅是基础物理检验,也推动了量子通信和QKD的发展。

尽管蔡林格团队的实验在距离上取得了巨大突破,但长距离传输也带来了损耗,使得探测效率漏洞变得更加突出。

“无漏洞”实验(Loophole-free Experiments):2015年的突破

在阿斯佩克特实验之后的几十年里,物理学家们一直在努力寻找能够同时堵塞所有主要漏洞的“无漏洞”实验。这需要顶尖的技术和创新。

技术瓶颈的突破:

  • 高效率纠缠源: 必须有能力产生稳定的、高保真度的纠缠态。
  • 高效率探测器: 探测效率要达到90%以上,才能有效堵塞探测效率漏洞。超导纳米线单光子探测器(Superconducting Nanowire Single-Photon Detectors, SNSPD)的出现是关键。
  • 真正随机的测量设置: 需要使用高速、真随机的数生成器来控制测量设置,甚至利用宇宙背景辐射作为随机源,以堵塞自由选择漏洞。

在2015年,三个独立的实验团队几乎同时发表了他们的“无漏洞”贝尔测试结果,震惊了科学界。这些实验各自采用了不同的物理系统,但都成功地同时堵塞了局域性漏洞和探测效率漏洞(并尽力堵塞了自由选择漏洞)。

  1. 代尔夫特大学(Delft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的汉森团队(Ronald Hanson group)

    • 物理系统: 使用了两个相距1.3公里、冷却到极低温的氮空位(NV)中心作为纠缠量子比特。NV中心是一种固态系统,可以将电子自旋囚禁起来。
    • 纠缠产生: 通过光子介导的纠缠方案,将两个NV中心的电子自旋纠缠起来。
    • 探测效率: NV中心电子自旋的测量效率非常高,可以超过90%,有效堵塞了探测效率漏洞。
    • 局域性: 两个NV中心相距1.3公里,通过光纤连接。测量设置在毫秒级内随机选择,确保了类空间隔。
    • 结果: 他们的实验测得CHSH S值达到 2.42±0.202.42 \pm 0.20,以96%的置信度违反了贝尔不等式,拒绝了局部实在论。这是第一个同时堵塞局域性漏洞和探测效率漏洞的实验。
  2. 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NIST)的沙尔姆团队(Lynden K. Shalm et al.)

    • 物理系统: 使用SPDC产生纠缠光子对。
    • 探测器: 采用了高性能的SNSPD,单光子探测效率超过90%。
    • 局域性: 两个探测器相距约185米。测量设置由量子随机数生成器控制,确保了高速和真随机性。
    • 结果: 他们的实验测得CHSH S值达到 2.42±0.022.42 \pm 0.02,以超过12个标准差的置信度违反了贝尔不等式,有力地拒绝了局部实在论。
  3. 维也纳大学(University of Vienna)的蔡林格团队(Anton Zeilinger group)

    • 物理系统: 同样使用SPDC产生纠缠光子对。
    • 探测器: 同样采用SNSPD,效率超过90%。
    • 局域性: 探测器相距约30米。测量设置由宇宙背景辐射(来自遥远类星体的光子)控制,这是堵塞自由选择漏洞的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因为我们相信类星体的光子与地球上的实验者的选择没有因果关联。
    • 结果: 他们的实验测得CHSH S值达到 2.43±0.012.43 \pm 0.01,以超过10个标准差的置信度违反了贝尔不等式,进一步巩固了非局域性的证据。

这三项突破性实验,尽管使用了不同的物理系统和实验方案,但都得出了相同且有力的结论:局部实在论是错误的,量子纠缠确实表现出非局域性。 这为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提供了迄今为止最直接和最令人信服的实验证据。

关于自由选择漏洞:
尽管2015年的实验在局域性和探测效率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但自由选择漏洞仍然是一个哲学上难以完全堵塞的问题。除非我们相信宇宙中的所有事件都是完全随机且无因果关系的,否则永远存在“超决定论”的可能性,即测量设置的选择可能被宇宙起源时的一些未知因素预先决定。然而,通过使用宇宙背景辐射等宏观随机源,实验物理学家已经尽最大努力在实用层面上堵塞了这个漏洞。

贝尔不等式的扩展与变体

除了最常见的CHSH不等式,贝尔定理还有许多不同的形式和扩展,它们在不同的情境下提供了检验局部实在论的判据。

Mermin不等式

Mermin不等式(Mermin’s Inequality)是贝尔不等式的一种扩展,适用于多体纠缠系统。它是由N. David Mermin于1990年提出的,旨在检验三个或更多纠缠比特的非局域性。

考虑一个三比特的格林伯格-霍恩-蔡林格(Greenberger-Horne-Zeilinger, GHZ)态:

GHZ3=12(000+111)|GHZ_3\rangle = \frac{1}{\sqrt{2}}(|000\rangle + |111\rangle)

对于三个测量设置 A,B,CA, B, C,每个设置可以在两个方向上测量(例如X或Y方向),测量结果为 ±1\pm 1
Mermin不等式的一个典型形式是:

A1B1C1+A1B2C2+A2B1C2A2B2C12|\langle A_1 B_1 C_1 \rangle + \langle A_1 B_2 C_2 \rangle + \langle A_2 B_1 C_2 \rangle - \langle A_2 B_2 C_1 \rangle| \le 2

其中 AiA_i 表示对粒子1在设置 ii 下的测量结果,以此类推。
局部实在论预测其上限是2。然而,对于GHZ态,通过选择特定的测量基(例如X和Y方向的泡利矩阵),量子力学可以预言这个表达式的最大值达到4。

σxσxσx=1\langle \sigma_x \sigma_x \sigma_x \rangle = 1

σxσyσy=1\langle \sigma_x \sigma_y \sigma_y \rangle = -1

σyσxσy=1\langle \sigma_y \sigma_x \sigma_y \rangle = -1

σyσyσx=1\langle \sigma_y \sigma_y \sigma_x \rangle = -1

如果选择 A1=B1=C1=σxA_1=B_1=C_1=\sigma_xA2=B2=C2=σyA_2=B_2=C_2=\sigma_y,那么量子力学预言:

1+(1)+(1)(1)=111+1=0|1 + (-1) + (-1) - (-1)| = |1 - 1 - 1 + 1| = 0

但这并不是最大违反。选择不同的组合可以得到更强的违反。例如,考虑 SM=AxByCy+AyBxCy+AyByCxAxBxCxS_M = A_x B_y C_y + A_y B_x C_y + A_y B_y C_x - A_x B_x C_x,那么对于GHZ态,量子力学预言 SM=4\langle S_M \rangle = 4,而局部实在论上限为2。
Mermin不等式揭示了多体纠缠的非局域性比两体纠缠更为强烈,它直接体现了纠缠态的“全同性”,即所有粒子要么都在同一状态,要么都在相反状态,没有中间或部分相关的情况。

Tsirelson界限

我们前面提到,对于CHSH不等式,局部实在论预测的S值上限是2,而量子力学预测的S值上限是 222.8282\sqrt{2} \approx 2.828。这个 222\sqrt{2} 就是Tsirelson界限。它是由Boris Tsirelson于1980年提出的,代表了量子力学所能允许的贝尔不等式的最大违反程度。

为什么不是所有可能的非局域关联都能被量子力学所实现?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如果存在任何超过 222\sqrt{2} 的关联,我们将称之为“超量子关联”(super-quantum correlations)或PR箱(Popescu-Rohrlich box)关联。虽然这些关联在数学上是允许的,但量子力学并未预言它们存在。关于为什么量子力学遵循Tsirelson界限而不是更强的关联,仍然是一个开放的研究领域,可能与物理原理(如因果性不传播信息)有关。

量子非局域性与非定域性

值得注意的是,“非局域性”(Non-locality)和“非定域性”(Non-separability)这两个词在量子力学中常被混淆。

  • 非定域性(Non-separability) 指的是量子态不能被写成其子系统乘积的形式。纠缠态就是一种典型的非定域态。它描述的是系统的数学结构,即我们不能将两个纠缠的粒子视为独立的个体来描述。
  • 非局域性(Non-locality) 指的是对一个纠缠粒子进行测量会立即影响另一个遥远纠缠粒子的状态,这种影响超越了光速。这是对物理过程的描述,与因果关系和信息传播有关。

贝尔定理直接检验的是非局域性。一个非局域的系统必然是非定域的,但一个非定域的系统不一定是非局域的(例如,某些可分离但非局域的隐变量理论)。贝尔定理正是通过排除局部隐变量模型,从而证实了量子力学预言的非局域性。

非局域性的深层含义与未来展望

2015年“无漏洞”贝尔测试的成功,为量子非局域性提供了迄今为止最强有力的实验证据。这不仅仅是对量子力学基本原理的又一次确认,更对我们理解宇宙的本质、信息、因果律乃至时空本身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什么是“真正”的非局域性?

贝尔测试的结果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局部实在论是错误的。这意味着,要么存在超光速的“幽灵般超距作用”,要么粒子在测量前的属性不是确定存在的(即不满足实在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量子力学本身不包含超光速信息传输,因为虽然一个粒子的测量会“即时”影响另一个,但这种影响是随机的,不能被用来传输可控的信息。你无法通过测量A来告诉B你想要的信息,因为B的测量结果是随机的,只有在A和B比较他们的结果时才能看到关联。

因此,量子非局域性并不意味着可以超光速通信。这解决了爱因斯坦的担忧,但仍然留下了一个深刻的谜团:关联是如何建立的?如果信息不能传播,那么是什么在“告诉”B粒子如何与A粒子的测量结果完美关联?这指向了量子力学深层次的非因果或非实在特性。

量子纠缠与量子信息技术

对非局域性的深入理解和实验验证,极大地推动了量子信息科学的发展,因为非局域性是量子信息处理的核心资源。

  • 量子计算(Quantum Computing):纠缠是构建量子比特(qubits)之间逻辑门的关键,它可以实现经典计算机无法企及的并行计算能力。
  • 量子通信(Quantum Communication):纠缠态可以用于实现超安全通信。例如,基于纠缠的量子密钥分发(Quantum Key Distribution, QKD)协议,其安全性由物理定律而非计算复杂性保证,可以抵御任何窃听。贝尔测试本身就可以视为QKD安全性的一个基础验证。
  • 量子网络(Quantum Networks):未来,基于纠缠的量子网络将连接全球的量子计算机和量子传感器,实现分布式量子计算、量子互联网和更强大的量子传感。

检验非局域性的应用

除了基础物理研究,贝尔测试的严格性要求也促成了许多实用技术的进步:

  • 设备无关的量子密码学(Device-Independent Quantum Cryptography):通过违反贝尔不等式,即使不知道设备的具体内部工作原理,也可以保证密码协议的安全性。这对于未来部署量子安全通信至关重要。
  • 真随机数生成器(True Random Number Generators, TRNGs):量子随机性是真正的随机性,不像伪随机数那样可预测。通过测量纠缠粒子的随机结果,可以生成高质量的真随机数,这在密码学、模拟和科学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贝尔测试正是这种随机性最直接的体现。

多体纠缠与网络化量子信息

随着技术的发展,物理学家们正在探索更复杂的多体纠缠态的非局域性,例如GHZ态。这些多体纠缠态展现出更强的非局域关联,可能在未来的量子计算和网络中发挥关键作用。构建和验证多节点、多粒子纠缠网络将是未来量子信息科学的一个重要方向。

哲学与物理学的边界:实在性、因果律、时空观

非局域性挑战了我们对物理实在的直观理解。如果粒子在测量前没有确定状态,那么“实在”究竟是什么?如果关联是即时的,那么因果律又该如何解释?

  • 实在性:贝尔测试的成功意味着“局部实在论”是错误的。这可能导致两种解释:要么存在非局域性(即超光速关联),要么放弃实在性(即物理属性在测量前不确定)。量子力学倾向于后者,即放弃实在性,认为物理系统的属性并非预先存在,而是在测量时被“创造”或“确定”的。
  • 因果律:尽管非局域性不意味着超光速通信,但它仍然挑战了我们对因果律的经典理解。这种即时关联是否暗示着某种更深层次、非局域的因果结构?
  • 时空观: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建立在局域性原则之上,认为信息和能量的传播不能超过光速。非局域性似乎与这一原则相悖,尽管它不导致超光速信息传输,但可能暗示时空本身的结构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一些理论,如纠缠熵与时空几何的联系,正在探索这些深层次的关联。

宇宙尺度的非局域性检验:墨子号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潘建伟院士团队的“墨子号”量子科学实验卫星是量子非局域性检验的另一个壮举。通过将纠缠光子分发到相距超过1200公里的地面站,他们在卫星和地面站之间进行了贝尔测试。

  • 超大距离: 墨子号将贝尔测试的距离从数百米提升到了上千公里,这为局域性漏洞设置了前所未有的严格限制。
  • “星地一体”量子网络: 墨子号不仅是基础物理检验,更是构建全球量子通信网络的重要一步。

这些宇宙尺度的实验进一步排除了“光速通信”解释,为量子非局域性的普遍性提供了强有力证据。

结论:一个“幽灵”的胜利

从爱因斯坦的“幽灵般的超距作用”到约翰·贝尔的理论突破,再到全球实验室中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实验,人类对量子纠缠非局域性的探索走过了一条漫长而辉煌的道路。2015年“无漏洞”贝尔测试的成功,以令人信服的实验证据,几乎终结了关于局部实在论的争论。这些实验以压倒性的结果表明:我们所处的宇宙,其底层运作机制确实超越了经典物理学所描述的局部实在图景。

量子纠缠的非局域性并非虚无缥有,而是量子力学最深刻、最反直觉的特质之一。它告诉我们,微观粒子之间的关联可以超越空间和时间,以一种无法用经典局域因果律解释的方式相互联系。这不仅仅是物理学的一个胜利,更是对我们人类认知边界的拓展,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实在、因果和信息等基本概念。

“幽灵”已被证明是真实的,并且它正在成为我们未来技术创新的强大基石。量子纠缠的非局域性,作为量子计算、量子通信、量子传感等前沿技术的根本资源,正在开启一个全新的科技时代。我们对这个“幽灵”的理解才刚刚开始,未来的研究将继续探索它的深层机制,揭示它在宇宙中的更广泛作用,并将其应用于更多造福人类的领域。量子世界的奥秘远未揭示殆尽,而对非局域性的持续探索,无疑是通往更深层次理解宇宙的关键一步。